程氏颤着声,眼泪也终于是忍不下了:“不管怎么说,她也的确是我程柔嘉拼了命生下的莫说是离心,她若是能日后过得安稳,把我这条命拿去都好!”

    当她亲眼看着那双与她相似的眼睛里,在那么小的时候就要蒙着与自己曾经一模一样的雾气时,她当然怨过。

    当她一次次看着那双眼睛从熠熠生辉到懵懂不解,再到一潭死水时,她当然恨过。

    可从始至终,她怨的恨的,只是她自己。

    对于这个强求来的女儿,一直都是她程柔嘉亏欠太多。

    “罢了罢了,回去吧。”谢老太太像是被人抽尽了力气,瘫倒在上座,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道不尽的复杂与懊悔。

    “儿媳告退。”程柔嘉擦去脸上的泪水,一转身便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当家主母。

    “夫人,您这是要上哪儿去?”一旁的绿萝担心地问道。

    “许久没好好逛过府中了,不知道西南院子的花开了没。我去瞧瞧,你先回院子吧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在这府中,谢懿德有心事时总爱去祠堂跪着,自打疏影入了宗祠去的便更频繁。阖府上下都知道,大小姐入了祠堂就得是一夜,这个时候可不能上前招惹。

    程柔嘉想到这便笑了笑,嫁入谢家几十年,这偌大的谢府,每一处她都去过。可偏偏每当她心烦时,却无一处可去。

    思虑间便走到了祠堂门前。

    妇人独身一人站在这空旷处,瞧着门前的牌匾,不发一言。

    微风恰起,暗紫色的衣摆跟着晃动,她的脸上带着悲怆,也带着回忆。

    十七年前,她也曾彻夜跪在这里。

    程府嫡女十五岁便嫁入谢府,十九岁诞下大儿,二十岁又怀上二子。

    连生两子使得程柔嘉身子极度虚弱,可她从未觉得辛劳。

    因为她的丈夫,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丈夫。

    谢安之家出名门又高中状元,与她两小无猜,情投意合。也曾立下过山盟海誓,只娶一人的誓言佳话。

    那时的谢家与先皇关系笃厚,先皇也时常来微服私访到谢府做。也正因此,程柔嘉见过他许多次,不得不说,他的确是个平易近人的皇帝,看着就慈眉善目。

    可很奇怪的是,他每次看到自己的时候,都会有意无意地往自己的肚子上瞧。一开始,程柔嘉不懂为为何,直到那日。

    “柔嘉,你为谢府诞下两子,功不可没啊!”谢老太太那时就爱笑,说话时总是眯着眼睛,让人看着就安稳。

    “母亲哪里的话,都是一家人。”自古以来,家中主母能诞下儿子都是天大的好事,她还连育二子,如此这般,府中定不会以儿子为借口逼着安之纳妾了,程柔嘉笑得温柔且骄傲。

    “你看你这身子骨都三年了还需将养着,委屈你了!你真是为谢家付出了太多。”谢老太太边说边将手抚在程柔嘉的手背上。

    “柔嘉不觉得委屈。”

    谢老太太瞧着儿媳妇笑得柔软,便直接说了:“我与你父亲商量着,给安之抬个妾室入府,不过你放心啊!就是为了让她生个女儿,等孩子出生了就抱在你这里养着,到时候那女子你”

    余下的话程柔嘉没太听得进去,当时只觉得脑子一片混乱,她辛苦这些年是为了什么?不过就是为了不给旁人说闲话,不想自己的丈夫还要与旁人一同分享罢了。

    可如今,她最敬爱的婆母,却在她身子还没好全的时候跑来告诉她,你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的。

    程柔嘉幅度很小的摇了摇头,眸中已蓄上了微光,她不懂,为何还要纳妾。

    很快,婆母就苦口婆心地告诉了她答案:“柔嘉,母亲知道,你与安之伉俪情深,心中都只有彼此。母亲原本想着你这一胎能是个女儿”

    “为何一定要是女儿?”程柔嘉满脸不解,难道她生儿子也是错的吗?

    “这实话告诉你吧,你父亲与圣上私下定了婚约,这贵妃诞下的皇子与咱们谢家未来的女儿是要结亲的。你也知道圣上有多宠爱贵妃,这般承诺就是咱们谢家的荣光,亦是你父亲百年之后皇室给谢家的保障啊!”

    “就不能等一等吗?既然是谢家的女儿,那必然得是嫡出”程柔嘉的声音越来越小,她不是什么天真单纯的小姐,她出身高门,也自小跟着嬷嬷学了不少后宅之术。悄无声息弄来一个孩子,这样的例子多到数不清。

    谢老太太像是猜到她的话一般,自以为善解人意地说道:“小皇子如今已经四岁了,这年龄上不过你不用担心,我已经安排好了,明年,最迟后年定让那女子生下女儿,等你身体养好了,这孩子自然就出生了,正好由你来抚养。”

    程柔嘉没有答应,也没有拒绝。出于私心,她不愿。可为了家门,她不能去当那个罪人。

    她的迟迟不吱声让谢老太太也无法再多说,只是叹了口气,随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内室。

    次日一早,父亲程平世以探病为由亲自来了谢府,可带来的却并不是宽慰。

    能与皇室沾上亲缘可谓三生有幸,更何况要亲自见证一代皇后的诞生,那更是痴人说梦,可偏偏这梦还或许真能成,谁又会轻易放弃呢?

    “若是因你一人坏了全局,那就莫要怪为父心狠了。”

    程平世子女众多,一生高位,最懂得权衡取舍,任何人在他那都是论价值的。而作为他的女儿,她又怎能不明白此话中的深意呢。

    生在名门,哪有尽如意之事,可程柔嘉做到了。

    她知晓谢家老太太心软仁慈,便跪在祠堂前整整一夜。可她也不能真成了那拦路虎,所以她只是恳求婆母再给自己两年时间,若是两年内她怀不上孩子便遂其愿。

    犹记那夜,明明是盛夏却起了风,刺骨的寒。恰逢谢安之被派去儋州治理水患,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竟无人可依。

    好在结局不算太坏,谢老太太答应了她。

    而她寻遍名医,最终以终身不孕为因结了乾元二十年的果,顺利诞下一女,名唤懿德。

    程柔嘉承认她对这个女儿心怀怨怼过,可当她看着孩子一日日长大,眉目间有自己的影子时,她便再也怨不起来了。

    她所有的严厉和不满都是为了女儿能够成为更好的自己,至少在她站在那权力中心时,能应付得过来。

    可这样的自己又何尝不是打着为她好的名义,亲手将她送上了一条根本不由她的路。

    所以,婆母错了,他们都错了。她对这个强求来的女儿,更多地是愧疚,余生都得用来偿还的愧疚。

    微风像追着她一般,在她身旁竭尽全力地呼吸着,她只觉得眼角的皮肤有些刺痛。

    只见她有些困难地抬手按了按,渐渐消失在暮色里。

    寅时未到,偌大的谢府便已亮起了烛火,府上各色的下人也都忙碌起来,但行至中间地带时总会慢一些,生怕扰了里头的人休息。

    奈何谢懿德向来浅眠,饶是下人们再体恤主子,也还是皱着眉头睁开了眼睛。

    “玉骨。”

    “小姐,您醒啦?”

    “嗯,玉骨呢?”

    暗影垂下眼眸,低声道:“玉骨帮衬着下人们去前厅布置了。”

    “何时轮到她做这些,将人叫回来。”

    谢懿德说着,便抬腿下了床榻。如玉的面容上满是不耐:这玉骨,脾气倒是愈发见长。

    “小姐。”

    谢懿德坐在梳妆台前,听到声音也未去瞧她,只是轻声道:“今日打扮得庄重些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玉骨低着头走过来,默默地净手,上妆。

    “你是我的贴身丫鬟,日后也是伴我打理后宫的人。”

    玉骨画眉的手顿了顿,这个角度看小姐,虽是闭着眼,却丝毫遮不住她半分风采,还是那般不容亵渎。

    这样好的小姐…

    “你的身份地位,我说了算。莫说妾室,正妻也做得。”谢懿德缓缓睁开眼睛,看着发愣的玉骨,扬起嘴角,继续道:“大哥若是对你有心思,我定是排除万难也会将你嫁于他。”

    “小姐,奴婢从未肖想过。”玉骨猛地低头,跪在地上,低声道。

    “只要你二人是两厢情愿,就不是肖想。你若是能做我的嫂嫂,那我也放心。”谢懿德叹了口气,将她扶起,皱着眉说道:“可是玉骨,大哥他似是心中有人。”

    “奴婢知道”玉骨抬眸,对上自家小姐诧异的目光,微微点头。

    尽在不言中。

    “罢了,日后再说吧。我绝没有因你的身份而芥蒂,你也莫要看轻了自己。”谢懿德挑眉道:“在我这,你就如同我半个妹妹,这府中除了我,你见谁还敢指使与你?”

    “谢谢小姐。”玉骨那双大大的眼睛里蕴起了雾气。遇见这样好的小姐,自己遇上大抵是花光了这辈子的运气吧。

    “日后不准再这般了。”

    “哪般?”玉骨吸吸鼻子,小声问道。

    “去前院啊!我何时使过你们做那些粗活?你那般跑去,只会让人觉得你我二人生了嫌隙。在府中还好,若是到了宫里,免不得有人心怀祸心,有心利用,那后果”

    玉骨着急忙慌地打断谢懿德的话,说道:“不不不,小姐放心,不论怎样,玉骨绝对不会背叛小姐的!奴婢发誓!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,我只是”

    “小姐我知道了,以后绝不会再瞎跑了!”玉骨睁大眼睛,抿着嘴重重地点头,还不忘将发誓的手势摆上。

    “好,梳妆吧。”瞧着玉骨恢复了平日里那般活淘模样,谢懿德忍不住弯了眉眼。

    “懿儿,今日也有许些夫人小姐们来,待会你随我一起去招待一下。”程氏看着女儿已收拾妥当,满意地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抱歉母亲,女儿应了祖父今日要去见一位大人。”

    “你一介未出阁的女子,见大臣作甚?”

    “祖父自有他的用意。”

    “罢了,你去吧。”程氏张了张嘴,道歉的话到底是没说出口。

    人们总是这样,越是亲近的人,越是容易饱受折磨。在受伤害的程度上,不分你我。

    谢懿德脚步一顿,轻声道:“女儿若是结束得早,便去找您。”

    程氏眼睛亮了亮,面上是掩不住笑意,摆摆手让她快去。

    是了,正是因为足够亲密,也往往只需要一个台阶便能都下得来。

    此时已快至晌午,府中下人忙作一团,唯独青竹院安静得不寻常。

    谢懿德缓步至门前,门口守着的侍从见状赶忙上前行礼,左右看看,低声道:“小姐,人已经在里边候着了,若有什么情况,您喊我就行。”

    谢懿德定睛瞧了瞧,这人是祖父身边的暗卫中英,平日鲜少露面。随即了然地点点头,径直走了进去。

    屋内搁置了一块巨大的屏风,谢懿德站在屏风外侧,里头隐约透着个人影。

    听到动静,那人影便晃动起来,随后低沉苍老的声音传来:“下官张宣彬见过攸宁县主,请县主安。”

    谢懿德并不接话,暗自琢磨着这声音的主人身高体重是多少。前些日子跟暗影学了些皮毛,不晓得能不能对应上。

    那头的人见没人回答,便清了清嗓子:“下官张宣彬请攸宁县主万安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是个承蒙先帝抬爱谢家,给我个虚名罢了,张大人实在无需时刻牢记。”谢懿德浅笑着,眸中却没什么笑意。

    这话听在张宣彬耳中,却有些不寒而栗,小心开口道:“县主说笑了,您六岁便被封为攸宁县主,先皇亲自作礼,百官朝看,怎会是虚名呢?”

    “来人,将这屏风撤了。”

    门本就未被关上,中英走进来也并不多问,只是安静地将屏风移走。

    霎时,屋内空间便大了起来,屋内的人也都清晰起来。

    谢懿德盯着正行着拜礼的男人,身长七尺,身材适中。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,背微驼。与自己猜得不错。

    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时不时的泛着精明的暗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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